严格来讲不应该叫重逢,因为我见到小虎是在深圳殡仪馆,小虎躺在裹尸袋里,我是他家属委托的索赔代理律师。
“小虎是个狠人。”
这是当年小镇中学,校园里大家公认的。印象中拥有全套古惑仔VCD的小虎发型中分,颇具郭富城的气质。同时还有小镇上最牛B的不好惹的形象,抽烟喝酒,一言不合就打架,打起架来凶狠毒辣,也有几次被别校的狠人追打摔断过胳膊,战绩彪炳。
平时男生避之不及,女生目光暗许,老师见着摇头。
小虎吃饭永远不在破食堂吃饭,只吃街头老太家的小锅熬菜,那是普通同学无法企及的生活水准。
初中是大多数小青年的学业终点站了。
时隔数年,第一次从同学口中听说小虎去了开封,说是当了砖窑场的包头工,后来又去了北京,听上去“混得不错”,逢年过节回村里都是发华子。
其实小虎和我人生轨迹完全没有交集。
他中学时风光好斗,我是班里气质软怂虽然学习优等但是跟个小豆芽一样的身高,属于除了考试念分时能享受下一瞬间的注目礼,平时女生都不带多看一眼。
后面跟着去南方打工的父母去了深圳,在后面一路读书毕业直到从事了这份工作,开了个小小的律所,做做跨境电商和国际货代的法律顾问和打打官司。
也正是因为这个职业,小虎这个名字才再次在我眼前出现。
那天我接到属地来自老家的电话号码,对方焦急地跟我说
“你是小虎的同学是吧,其他同学给我的电话,听说你在深圳开律所,你还记得小虎吧,他在深圳被车撞死了,请你一定要帮帮忙看怎么办……”
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人身损害赔偿案件。
死者小虎,驾驶一台刹车失灵的电动车,据肇事SUV的司机说,他正常过路口时突然闪出一辆电动车,避让不及就径直撞了上去。
根据交警出示的监控可见,小虎在空中完成两个360度转体,才飞出十几米远。 机动车驾驶员无责,小虎驾驶超标刹车失灵的电动车闯红灯,负事故全责。涉事汽车司机主动放弃了车辆维修赔偿,表示只要不找自己事儿,车子自己修。
因代理案件的需要,必须了解事情的经过,也了解了我这位狠同学草草收场的一生。
小虎初中毕业后和老家绝大多数辍学青年一样外出打工,并没有当什么包工头,而是去了杭州一家制伞厂,不论在学校有多牛X,如果考不上高中,小青年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生选择。
按说当时还不满18岁,工厂才不管那么多,作业流水线,每天十几个小时,宿舍是几十人一间的上下大通铺,一向乖张不羁的小飞虎哪受得了这个,没几天就提出劳资不干了。
然而没想到不但工钱没结到,还被工厂保安一顿收拾,小虎虽然武功不差,出手够狠,但也只是在小镇上。跟在大城市这种资本家雇佣的退伍兵保安比起来,显然还是发挥不出来,占不了便宜。
不几天,小虎果然选择放弃工钱,桶都没要,跳墙逃跑了,身上只有一件衬衫短裤。
流浪几日,饥饿难耐,一老汉正好从他身边经过,老汉提着一兜烧饼。此刻的小虎虽然饥肠辘辘,但打老汉还是有实力的,不几下就从老汉手中夺走了烧饼,临走还顺走了老汉口袋里半包“软利群”。
是的,就因为几块烧饼半包烟,小虎吃到了皇粮,严打,判了四年半。
必须得佩服我们的人民民主改造机关,从监狱出来小虎一改嚣张跋扈的气质,变得老实拘谨,甚至有些内向了。
工作不好找,打工没人要,蹉跎了一阵子小虎灵光一现想到了被保安收拾的一幕,再加上在监狱他也学会了“稍息、立正、齐步走”,于是从电线杆上的东南亚办证集团搞了一本退伍证,转头便以退伍兵的身份跑到上海当上了保安,实现了身份逆转!
当保安虽然工资不高,好在是正经工作,趁过年在老家相了亲,结了婚,转眼又几年,生了两娃,小虎的人生向阳开。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小虎下了班去跟人喝了酒,酩酊大醉回到保安宿舍,一名刚出道的小保安受不了酒气,出言不逊,两人从口头到推搡,小虎天性暴发,大打出手,小保安头破血流。
最后两人在派出所都认了怂。然而回到单位,却收到了单位的辞退通知。不光是因为打架,小虎还被查到了有前科案底,小虎再次被扫地出门。
小虎媳妇在深圳福永一家工厂打工,小孩在老家。被辞退的小虎决心痛改前非,好好加油努力多赚钱,养娃疼媳妇,为不再两地分居,小虎毅然来到深圳,在老婆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房。
但小虎媳妇似乎并不太欢迎他的到来,还是住在工厂宿舍,也没有出来跟他同住。二人婚后都各自在外打工,聚少离多,心事早已不一。
小虎并不在乎这些,挣钱是首要目标。
于是他把就业方向瞄向了做业务员。在公交车上,小虎听闻了太多的业务员一夜暴富神话。深圳最穷的打工仔是业务员,最有钱的打工仔也是业务员。
下了决心要想从事这份收入上不封顶的事业,接下来是要给自己找个老板开启人生新篇章。
既不会玩微信也不太懂互联网的小虎,经过一周多的寻觅,终于被福永一个不知名的小货代公司张贴在公交站台的招工广告吸引,并顺利入职。
不为别的,因为只有这个公司不要求学历,不要无犯罪证明,只需要一张身份证复印件,表格都不用填,就可以入职了。当然,工资不高,底薪2800,公司还配一台八手小电驴供小虎提升扫楼效率。
在老板的谆谆教导下,经过两天培训的小虎就上岗了。
小虎经过一个晚上的背诵,已经可以熟练的说出公司的主营业务以及优势
“我司实力雄厚拥有自营海外仓车队,主营欧美日澳加墨FBA头程空运海运快递小包和卡航,双清包税可走敏感品电子烟大闸蟹粉末液体带磁带电食物药品,不收附加费丢货包赔,延误包赔,查验包赔,不上架包赔。”
小虎经过一段时间练习,发现这段广告词一口气是背不下来的,必须要在中间断句。一边研究如何适当断句,一边感叹自己跟对人了,这老板,有实力。虽然公司连小虎在内也就五个人,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小虎对老板有料的判断。
身为社会人的小虎,对付写字楼的保安还是有自己的技巧的。特意理了个板寸发型的小虎,每次遇到保安不给上楼的时候,小虎默默把左手袖子上的纹身露出来,然后把指关节握的咔咔之响,带眼镜的保安一般都会眼神闪烁下,懦懦的说,
大哥,你别说我放你上去的,不然队长会屌我。
小虎默默的点下头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虎哥不会出卖你的。等虎哥发达了,请你喝大酒。
说罢头也不回的直奔消防梯一层一层的开始发传单背广告词。
从开始扫楼的第三天,小虎就发现,走消防梯的好处。又比电梯快,又不用每层都停的讨人嫌。最重要的是,电梯里有监控,扫楼的很容易被躲在监控室里的保安队长发现,到时候漏纹身掰手指就不好使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扫楼,效果不太好,小虎发现做这个事得会混圈子叫哥哥,自己磨破嘴都进不去的卖家公司的门,基本都被穿着靓丽风骚的女业务员把货收走了。
在一次偶然的扫楼中,小虎闯到了财保网坦克的办公室。一见到人,小虎就开始念紧箍咒一样的广告词,我司实力雄厚,拥有自营海外仓,,,,,,
坦克一听,嗯?这不是自己原创的广告词嘛?这么快就广为行业流传还有粉丝了!遂热情的拉小虎去泡茶了。
看惯了门上张贴货代不得入内A4纸和日常被嫌弃驱赶的小虎哪里遇到过这种待遇呀,顿时从坦克身上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和尊重。一番吞云吐雾推杯换盏(茶)后,小虎虽然没有成交业务还被顺带推销买了份人身意外保险。
后据坦克事后交代,他早已记不起这件事了和这个人了,并强调自己财保网是专注货运保险且实力雄厚,,,,此处省略500字。但是丝毫不影响最后这份保单为一个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家送去了最后一份温暖。
小虎的遗物在交警队的角落里丢着。衣服被乌黑的血渍浸满,电瓶车已经扭曲变形,手机屏幕破碎。
毫无意外,小虎出事后,这家实力雄厚的货代公司,一夜之间就不见人影了,我后面去怀德大厦那个办公室看了下,收拾的真干净,桶都提走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老板跑路的时候有没翻墙。
我在翻查小虎手机里发现,小虎工作了一个半月里,一共才收了两票货,运费3600元。由于涉事公司失联,也没找到劳动合同和三方人证,也没查到有购买社保的信息,工亡的路子也很难走的下去。
案子很快结案了,唯一欣慰的是,那份保单赔了30万。涉事司机也在交警劝说下,人道主义给付了8万元抚恤金。
“世人慌慌忙忙,皆图碎银几两。恰是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慌张。” 道不尽人间小民如蝼蚁般的奔波劳碌迷茫不甘与无奈。
一个平凡普通的货代业务员小虎,就这么走完了他的一生,深圳这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根本不在乎一条生命的陨落,案子结案,总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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